星辰映劲松

星辰映劲松

图为岐岭镇下山村望森楼

□邱明

这是下山村的一幢古屋。楣额上镌刻着“培文馆”三个大字。我将目光投射到门楼两侧的楹联上，书法劲秀，字染青蓝。边款、钤印漫漶。海内塾馆学堂，冠名“培文”者，为数不少，意在“培兰植桂，涵养文脉”。180多年前这座培文馆拔地而起，请来了67岁告老还乡的老翰林巫宜福为之撰题联额：培深特地成嘉树，文烛三霄竝德星。

德星、嘉树，一天一地，一光璨，一青翠。德星喻贤士，嘉树喻栋才。读书入仕，光宗耀祖，这是千百年来封建社会的文化内核、精神信仰。巫宜福期冀乡梓后代续走此路，盼嘉树浓荫、德星光耀。然而世事难料，次年甲午战争爆发，大清王朝岌岌乎殆哉。割地赔款，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，民族危机愈益深重。巫宜福们的期盼顿然缥缈。

然而，一百年后，培文馆出了两位惊天地、泣鬼神的英烈。

一者陈康容，她1915年出生于缅甸，15岁回国，到厦门集美中学读书，后考进厦门大学，并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。“七七事变”后受党的派遣，回家乡永定岐岭下山村开展地下斗争。她父亲与姐姐得悉后，写来一封措辞十分强硬的信，说如果她不复学或不去南洋，则将父不认女、姐不认妹。在亲情与民族大义间，她毅然选择了后者。

她与当时的闽西南潮梅特委宣传部副部长黄会斋相爱并结婚。在中共岐岭支部书记、“保长”陈荣松安排下，陈康容化名陈容，到培文馆以小学教员身份作掩护开展工作。陈康容多才多艺，组织活动能力超强，建立了岐岭青年抗敌同志会和岐岭抗敌后援会；创办了妇女学校，成立了宣传队，自编抗日宣传歌曲，在岐岭展开了蓬勃的抗日救亡运动。

1939年底，永定的斗争形势越来越险峻，陈荣松身份暴露，不得不撤入金丰大山进行游击斗争，岐岭党组织的工作就落到支部宣传委员陈康容的身上。1940年农历七月十五日，国民党以“通共”之罪疯狂逮捕进步人士。陈荣松紧急通知她撤离上山，陈康容连夜处理手头工作。当收拾好行装准备启程时，保安队已敲开她家大门。陈康容急忙把准备向上级汇报情况的两张小纸片嚼烂，并把挂在窗口作为信号的衬衣取下，将6个月的儿子托付给婆婆。

被捕后，敌人严刑拷打，并以剥皮相威胁，逼她说出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情况，陈康容挥笔作答：“青春价无比，团聚何须提；为了申正义，岂惧剥重皮！”1940年农历八月十六，年仅25岁的陈康容被敌人残忍活埋。

二者陈荣松，岐岭下山村万里石人。8岁入塾，10岁到培文馆念书，两年后因家贫失学。1933年参加金丰游击队并任文书，193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。10月，中央红军长征，革命根据地惨遭国民党反动派的残酷摧残，有人失去信心，有人背叛革命。在这危急关头，为扭转不利局面，党派陈荣松到培文馆教书，进行地下活动。1935年冬，经闽西南军政委员会批准，陈荣松担任岐岭地下党支部书记。他创造性地开展工作，在恶劣的环境下迅速稳定民心，恢复党和游击队与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。

敌人疯狂围剿金丰山，实行保甲连坐制，张贴通匪、济匪、窝匪者杀的“十杀令”。把下山村分为两大保，原村住民为十五保，山里移民并村来的为十六保。十六保是下山村支持革命的主要力量，反动派称其为“匪保”。

为保存力量、等待时机，打破国民党反动派的白色恐怖，1938年，陈荣松受党指派，出面当十六保保长，以保长身份掩护，更好地为党工作。他住在福星楼，好几次敌人进村查保，楼上躲藏着党的同志和游击队员。他不动声色，在楼下设酒行令与国民党官兵巧妙周旋，被同志们趣称为“白皮红心”。

久而久之，敌人起疑，当地土豪恶霸视他为眼中钉、肉中刺，几次设局要谋杀他，还以开会为借口想拘捕他，陈荣松都机敏地摆脱了。最后由于身份暴露，他不得不进山打游击，在战火中锻炼得更加成熟。

1944年，陈荣松调到闽西的一支革命武装王涛支队工作，参与指挥丰稔战斗。1945年王涛支队与粤东韩江第一支队会师后，他到西路挺进支队任政委，活动于江西寻乌和上杭、武平以及广东的梅县、蕉岭一带。1946年2月，陈荣松带领“西路挺进支队”前往武平象洞参加白石顶战斗，激战中不幸中弹牺牲，时年35岁。

陈康容一个文弱女子，放弃优渥生活，投身革命，慨然就义。为纪念英烈，1944年11月，中共永定县委在金丰大山彭坑村建立了一支游击队，命名为“康容支队”。这支游击队成立后，积极开展反顽自卫斗争，逐渐发展壮大。下山村的父老则以她为傲，在以传统男性血脉为主体的《霞山陈氏族谱》中破例将她载入。她的壮烈事迹广为传颂，感动着无数后人。

陈荣松，其名为松，品格如松。《诗经·大雅·皇矣》把松柏称作嘉树。嘉树，常见诸古人诗句。“后皇嘉树，橘徕服兮”“华堂对嘉树，帘庑含晓清”。嘉树，也是对人的美好品质的赞誉。如果把陈康容喻作闪烁的星辰，那么陈荣松就是参天的劲松。

道，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最高追求。历千万祀，与天壤而同久，共三光而永光。有道之人，浩然正气，若决江河，沛然莫之能御也。培文馆存世一百多年间，不知有多少青衿学子吟哦过“朝闻道，夕死可矣”，能够把精神同化于宇宙、天地、自然之间者有几？能称作嘉树、德星者有几？只有陈康容、陈荣松无愧当之。他们遵循的“道”，是最先进、最科学的共产主义信仰，他们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、用年轻的生命谱写了不朽的篇章。

下山村是英雄的村。到下山村，不能不看培文馆。看培文馆，就会读到那副楹联。细吟联文，读懂德星、嘉树的真正含义，就会有豁然闻道的悟觉。

（原载《解放军报》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