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定新闻网欢迎您!

怀乡三章

2022-12-07 10:56:47 来源: 永定新闻网  责任编辑:   

怀乡三章

□ 何文生

青  瓦

   入秋,房里的女人从围墙或寮顶取片青瓦,洗净,用于揉苎丝,做布鞋。青瓦弧面顺,不碍手,揉线滑。几个伯母是做鞋里手,她们顶灰头帕,着蓝衣裤,系青围裙,挂长银链,一手托小簸箕,一手提青瓦,坐在门前青石板上,卷裤腿,扣青瓦,边捻苎丝,边唠家长。她们的手,白而柔,漾在瓦面。白苎丝,和着她们的心事,拧成纤细结实、柔软暖和,拧成股股平安的祈祷。偶尔,双唇微张,丝线轻抿。手,不时伸向一侧的簸箕。簸箕里有苎丝、棉线、剪刀、钻子、裁好样式的布筋。半日下来,膝粉,身疲。瓦上,痕淡,湿薄。

  故居与四周围墙上的,全是青瓦。瓦俱弧状,梯形居多,上五寸,下六寸,高一尺,方的四边六寸。拆故居时,全收下。收瓦的,轻轻一推,梭梭响。瓦一叠,每堆尺许。一些收瓦的为了快、省力,干脆从椽缝重重一推,个别瓦从中滑落。落到泥里的,声麻,响沉,颤微,若地底飘来钟响,再看它们,或俯或仰或立,丝毫无损。掉在青石板或石灰地上的,脆生利落的一声,起于厅中,荡于墙间,跃上屋顶,散往天井。地上,一堆碎片。生命,成就一声响亮,便黯然凋谢。不时的响,搅得楼下的口舌窜上屋顶,舔得人面红耳赤,缩头掩面,一声不吭。那些碎片,倒溪里,填洼底,埋墙中。划墙上,鱼游;画石间,花开;旋向水塘河面的,吊起孩子们的惊喜和叫声;作磨石的,擦出尖刃的寒气和锐利;作瓦刻的,承载金石的坚实与厚重。

    故居分瓦时,我去。瓦在天井,两堆,圆形,层层叠着。完好的,灰黑,木讷;损边去角的,肉青,皮乌,显眼。一家一堆,每叠高矮相当,大小清楚。我端一叠,坠手,沉肩,远比想的重。分完瓦,我已腰酸,臂软,指痛。新房封顶时,瓦一箕箕往屋顶吊。楼下挑瓦的,没歇息;装瓦的,越装越满。屋顶吊瓦的,不时嚷“少些,少些”,忙得一身水;盖瓦的,不时跷脚、叭烟。青瓦面大,吊瓦的力足,一个房间半日便可盖好。新房瓦不够,买了两间新瓦。次年春,落雹。那两间屋顶露光,渗雨,湿了楼板。母亲从邻村买回一车新瓦,再三交代盖瓦的堂哥,宁肯密些,省得以后再补。堂哥说老瓦好,母亲说没人做了。

    村头原有做青瓦的。瓦窑都在稻田旁。做瓦的,清去田面肥泥,挖起灰田泥,堆起,挖凹,放水。五天后牵牛踩,踩两天,堆起,盖上薄膜。选好天时,备好木瓦模和铁丝锯,烧草灰,筛细沙。放瓦模,洒灰沙,割泥,压模,拉锯,扣模,一敲一托,瓦坯在手。坯若有裂孔,轻抹。瓦坯五十块一堆,十堆一排。坯干,入窑。烧三天,出瓦。出的瓦,每堆粘着,好运送,用尖石或小锤轻敲,散开。田泥烧出的砖瓦,全青灰。

    矮屋上的青瓦,初春长出苔藓,湿淋淋,水鼓鼓,毛绒绒,密嫩鲜厚。早春的胎毛,挂在椽沿,贴着屋顶,多看几眼,恐瘪下,手指一捅,溢水。逢陈雨,瓦口雨穗,顺发捎而下,饱满晶莹,干净透亮,流入桶中,倒入缸内,省挑水。雨不歇,绿往屋顶堆。酷夏一过,青瓦别着迎秋的淡白,偶尔的轻霜薄雪,被它轻轻一勾,留屋顶。瓦间泥尘细沙里,长出两三株海棠,三四寸高,五六片叶子。叶子圆小,没看头,稀疏的花,红得乍舌。瓦松,房子没落的旗。瓦缝里多小蜈蚣,一寸长,火柴梗大,不咬人,孩子不怕,鸡喜欢,钓鱼极好。偶有五六寸的,身红、头黑、须长、腿密,孩子见了直叫,有这好,屋内不藏蛇,跑不快的,被人夹入玻璃瓶,泡高粱酒。

    酷暑,赤脚走在石路或石板上,脚底突然红肿,不见疤口,疼得不能行走,乡人叫“石压”。说石上有蛇毒,踩着,毒气趁热入脚底,是否属实,无考证。青瓦烧红,入尿淬,脚枕着,趁热驱毒。一日两次,两天后,肿痛全消。 

  青瓦俯在木椽,面向大地;仰在椽间,心朝天空。一俯一仰,俯仰相间,一正一反,正反相扣,片片紧叠,渐渐上走,朝苍天皓月,为屋顶指明路标;慢慢下退,向黄土沃野,让雨有了方向。它们连得紧,其中一块裂了、烂了,用竹篙轻抖与其相连的,上的下移,下的上挪,便能弥合其中缺漏。它们将房屋和土墙遮得不透风,不渗雨,不入霜,不进雪,让人踏实安详。 

青瓦与土墙、木窗、石雕、鹅卵石一道,汇成故乡的脉络。青山碧水间每个往来的灵魂,都被它紧紧裹挟。

石板路

    村里的石板路,全由鹅卵石铺成,一截截,时断时连。石块或大或小,形状各一,紧挨着,颜色幽,表面滑。大概少人走,路面矮草稀疏,稍清理,舒坦。

    平日,猪牛啃着路边嫩草,留下大堆粪便。夏秋常堆稻草,雨后,一路潮湿,腐气重,馊味浓。家中少肥缺粪的,铲下路边草,晒干,焚烧,以扶秧催烟。耙地耘田的辛苦了,摘陡笠,解蓑衣,坐路上,掏烟袋,捆起“喇叭筒”,吧嗒吧嗒。犁耙锄头有泥,朝路面敲几下,干净。莳田割禾时,菜饭摆在路面。打石劈柴的累了、怨了,抡起锤斧,往路上狠狠砸去,结果,锤斧弹回,震得手麻指痛,而被砸的路面,不凹,不塌,不裂,安然无恙。有尘了,有泥了,风一吹,干净;雨一淋,光滑;日一照,干燥。石质细腻的,磨刀斧镰铲;石面宽大的,画人棋禽畜。

    铺路的石头,多从水中来,也有山上的,炸的少。无论大小方圆,不管棱角颜色,只要是石头,全派上用场。大而重,棱角分明的,围边砌角,个别稍调方向,至于其他,随手粘来,一个接一个,锤紧。这活单调,快不得,紧接的石头,不能松。铺齐,撒碎石,洒细砂。铺好的路,越压越紧,越踏越实。前些年村里铺水泥路,缺石头,将一段石板路挖开。没想到石头缠着、咬着、顶着,看似随意,实则严谨,以为石灰粘着,其间仅有泥和碎石,最后用钢钎、尖铁钩才将石头撬起。没挖几尺,路面的密度和气韵膨胀起来。水泥路铺好了,这段石板路仍剩四分三。

    就在这随意铺砌中,有了天井,谷坪,围墙,塘沿,溪坝,田坎,水沟,山路,村道,集市……它们紧贴日子四周,让生活丰裕。 石块稍分,再拼,阳光、花朵、文字,三孔钱、万字符、如意结,奔鹿、飞鹤、风麟……在铁锤零碎的音符下,五彩缤纷。再砌个花圃,内种山茶,花大红或雪白,四周摆几钵建兰或海棠,加上琅琅书声,便是端庄典雅;水塘溪畔,薄青苔,嫩细草,群禽飞鸣,水汽聚散,当属清新温润;迎面碧野平畴,仰望群山拱月,星斗入怀,自然大气豁达;至于山间的弯曲,有野菊、落叶、薄霜的装点,足够悠远舒展。

  石板路,短的数尺,长的几十上百里。上岗下凹,过溪越坑,每条每段都平常,平常得木讷,木讷得不入眼,若粒沙、滴水、片树。   

这是寻找往昔最短的路途。一脚踏入,直达那头岁月,无需拐弯,不用过渡。一块路碑,便知来往的艰辛;一段围墙,便晓一户人家的贫富;一方天井,便知一个家族的荣辱;一块谷坪,便晓一个姓氏的兴衰。加上横梁,石柱,桅杆,碑坊,琉璃,青砖,灰瓦,椽木,土墙,山亭,其中主题,高天流云。这双翅膀,曾带着村庄与家族的向往,披星戴月,穿云过水。当年的旋律,在青山碧水间,此起彼落。而今,山塘、婺源、宏村、丽江、凤凰……及我周围的每个村庄,余韵缭绕。置身其中,宁静旷远。

凉 亭

    去外婆家,太坪上有段山路,树阴森、坟密集。那些坟,面大,堂阔,碑厚实。碑上字迹,或清晰,或模糊,模糊的青苔覆盖,清晰的红漆勾填。节前年后,墓头压有血纸,墓前插着香梗,墓台滴有烛泪,碑上洒着血迹,四周撒满炮仗纸。风一吹,纸页响,纸屑飞,纸灰贴着人脚跟。幸好,前段有凉亭。

我可在凉亭里,呆一段,等来人同行。亭里打发时间的,是墙上的字眼。字眼里,有人名,有地名,有日子。日子有:正月初六,月半,三月三,七夕前二日,中秋后三天,重阳过一圩……地名有:茶地、泮境、武平、永定、长汀……人名有:雄古、庆狗、良满、五娘、七妹、永鼎……字,有黑色,有黄色,有红色。红的是朱石,黄的是泥团,黑的是木炭。

长有伯曾说,在当风凹凉亭里写上“初九,叶坑起墙脚。”就七个字,三天后,堂哥便背着吊线、泥铲、扇板到中都,不误开工。常外出打猎的茂恒哥也说,在水接凹凉亭里写上“十三日,水东街。”四伯父和禄茂叔看到后,便背着铳前往长汀,在那接头,不差一个时辰。三姨父说,他也写,给三姨妈。三姨妈不识字,她哪懂?三姨父说,墙上画个圆圈,或打个三角,或划个箭头,是上茶地?还是入樟坑?是过旧县?还是下蓝家渡?三姨妈都懂。

这些字眼,元宵冒头,端午萎缩,中秋清晰,重阳模糊,它们一拨拨,生长着,茂盛着,覆盖着。在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层叠中,它们让弥久的牵挂释放,让迷茫的路途明亮,让迷失的漂泊靠岸,让忽至的欣喜狂躁。

一些清早,天青山阴,亭角钓起的月,圆洁。个别上路的说,天多净,月多白!淡淡的一句,摆不上主题,顶多补白。倒是砍柴的,筢松针的,割铁芒萁的,热了,累了,坐亭中,摘斗笠,扇风。风来,一些人会说:这风值两角钱!盛夏,栀子花开,风中的喷香,让人张开大嘴,满口满口吸着。个别的,躺木板上,几阵风过,鼾声大作。此般能入睡,是辛苦,亦旷达。看来,明月无边,较少追解;清风无价,倒有来头。听说有人在亭里唱山歌,我没听过。我想,这山歌,应随风起,和着金银花,伴着黄栀子,掺着瘦菊,揉着寒梅,上梁过岽,落露心,落虹顶,落枫头,落霜影,落阿哥阿妹心窝里。

    有时在亭里躲雨。面对山濛雾远,心里想的,雨何时能停,能否早些回家,家人能否送来一把纸伞,或一番蓑衣,或一顶斗笠。于是,就在亭里等待,等家人,等邻里,等陌生人,等牛哞,等拖拉机。这种等待,未见雨停,天却阴暗,于是趁雨稍小,便冲往亭外。换来的,头漏水,衫贴肉,鞋黏泥,相仿嘲笑,家长责备。渐渐知晓,这种等待,纸伞属于许仙和白娘子,属于三月西湖、五月端午;这种等待,蓑衣属于张志和,属于春面桃花、碧水白鹭;这种等待,斗笠属于吕岩,属于碧波南海、浩淼太湖。

记得春雨中,凉亭里,没有笛声,不见芳草,偶尔牛哞中,看着梯田下头的围屋、水塘、竹影,听着鸡鸣狗吠。就在这夜里,听说有人在亭里睡到天亮。我想,这不是失意的官宦,便是上瘾的酒徒,不是浪漫的诗人,便是穷愁的疯子。

天热,亭里有茶水。一条扁担靠墙上,两只水桶放亭中。桶,木盖盖着。手摸,温热。启盖,汽腾。满桶的滚水里,或有鱼腥草,或有白头翁,或有虾蛄茎,或有臭水藤,或有老茶叶,有些加了盐,这些,清热解暑,生津解渴。有时就是泉水。桶柄上,或挂竹筒勺,或系小葫勺,挑茶的,想得周到。喝的,喝多少,舀多少,从不浪费,丝毫不担心。喝好,回盖,系勺。

送茶水的,不知哪户人家。伯母有过。她吩咐华生哥的老婆:三妹子,这几日挑些水到牛牯岽,放些薄荷,背楼菜园里拗得有。她夫妇都活到九十多,都说前世修得好。前世作恶,没人知;今生行善,世人晓。善行,必结福果。善行善举,不一定得施桥、修路、建学堂,为陌生人捧上一杯热茶,给行乞者端上一碗米饭,对失意者说上一句暖心话,何尝不是?

这路上更远处,有下凉亭,它座山凹,鹅卵石路面正中过。那两端,香樟各一,干笸篮大,伞般,枝叶遮着亭路,入秋结的子,色乌,汁饱,香冲。那的水,不用人挑,竹筒直接从山溪引来,盛石臼里,流不停。那有厕所,赴圩的不用路头路尾屙屎屙尿,否则,四周喷臭,乌蝇轰天。那亭柱,是青岗石,刻的楹联,字巴掌大。那背墙,是四块大石板,刻满柳体寸楷,有诗词,有人名,有银两铜钱数字,极少人在上面写画。那瓦檐,垂着蕨,四季绿。那凳,也是青石条,平滑,泛光。赴圩的,或三三五五,或二三十人,坐两边,唠着:讲米钱涨、仔猪价跌、衫裤便宜贵贱;讲谁家媳妇晓事、哪家儿子忤逆;讲谁家婚宴排场、哪家做寿大户;讲谁被批斗、哪放电影;讲谁吞乐果、哪烧楼;讲《三国》、《水浒》,说《说岳》、《杨家将》。我回时,想坐久些,回家后不用上山砍柴,不用到田里拔猪草。有些赶圩的,坐青石条上,拿出饭篓,慢慢吃,偶尔捧起石臼里的泉水。

离其三十四丈的山峦上,有一小亭,它路窄,垫有零星石块,柱子也是石条,亭顶还是石盖,亭中仅容两三人,四周无联无字,老的叫它上凉亭,极少人去那,我喜欢。那路上,松针菇嫩滑,可炒可煮;猫须草绵软,能坐能卧;桃金娘黑黯,甜中透蜜;菝葜红艳,酸中带甜。站亭里,有杜鹃燃春,有山岚送凉,有鹁鸪衔秋,有残红映雪。

它与下凉亭,一中一侧,一大一小,一低一高,一宽一窄,一重一轻。站两亭间,足够让人想象:左手苍松山岗,右手溪流香樟;左手清风明月,右手星光阴凉;左手松涛蝉鸣,右手蛙声泉响;左手红蜻蜓、花蝴蝶、绿蚱蜢,右手金银花、黄栀子、桃金娘;左手无边畅想,右手满壁诗章。

四十多年没到那。石上的字,也许模糊了。那时,能刮下柱中石粒。这柱,或许石头,或许银子墙,愿前者。若可,我会在山凹种上桃树,溪沿插满芦苇,然后背上古琴,携着黄酒,等春水迷天,等东山月上。

(2022年12月,《怀乡三章》荣获《散文百家》首届全国优秀散文征文大赛优秀奖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