休闲米箩渡

休闲米箩渡

□ 何文生

汀江，自北缓缓入村。

岸拐，流缓，江阔。岸边水草，随波飘逸，随浪绽绿。水浮莲，承接黑夜晨辰，将淡蓝黄蕊缀心头，它无须结籽，只盼开得鲜、开得艳、开得长久。芦苇等发育，等岸泥地里开居，等人丁兴旺裔孙昌盛。白鹭，集苍松，聚翠竹，据江洲，散水湄，为青山碧水标注句读。洲头，小草探头，轻云挥手，黄牛牧自韩滉，水牛从函谷关赶来，白鹭随即飞上其背，沾一身紫气。

王坊的米箩渡口，就这样紧盯南边江面。

岸边古道，鹅卵石铺就，时断时续，或起或伏。路两侧，有非洲菊，有虱麻头。虱麻头花，一身红紫，这土著居民，带刺的籽，最懒皮，从它身边过，它就懒人衣裤上，一些还钩丝线，惹人蹲田埂、坐石头，逐个捡去，恼其之余，几番打量，几经查询，其根茎叶花，皆可入药：一抓茎叶，入石臼捶烂，冲水，滗渣，温服，能消风，能散毒，可治毒疮，还可治肾结石，其相貌与功效，难相付。非洲菊，路边移民，一根绿茎，举着硕饱羽瓣，喷红，吐黄，呕橙，泻紫，尽力展现自我。其色彩气质，应在窗台，在门厅，在餐桌。它应牢牢站C位：一只瓷瓶半瓶水，一只花篮半块泥，或半截铁叶垫底，或一片针葵作陪，或鱼尾葵一衫，或武竹一裹，三两支从中一插，放窗前，一室春意；置厅桌，满堂生辉；摆店口，生意融融。

村里人家，白墙，黑瓦，朱廊。各家门楣，或石雕钱孔，或紫铜麒麟，或金黄牡丹。木质垂檐，檐下回纹格。青砖围墙，墙上鱼鳞窗。天井花盆里，有建花，有午时花。午时花，黄白红粉，四季开，灿烂一年心情；秋后建兰，一身王者气。此两者，平常人家种，大雅大俗，重点突出，点面结合。种花，为文，理同。平常人家，亦文章妙手。围墙外，有修竹。此处作画，莫愁纸少，莫嫌墨淡。五尺白墙，千年宣纸；千秋日月，任意挥洒。人个八从，垂叠跳结，风雪雨晴，或工或写，这些墨竹图，由日光月色绘就，随朝夕明晦变化，它们从文同酣梦中来，从板桥四十年日夜思绪里来。

苍天牧云，远山笼翠。以为此处仿古，细查方知大有来头、底蕴十足。古有汀州府，水渡米箩街。此属河田蔡坊，土地肥沃，稻谷丰茂，林竹茂密，河水清缓，舟楫畅行，以天然地理优势，为汀州古渡口。自宋起，周边物产云集，水陆交通发达，遂成粮易运输码头。每日，满箩大米，一担担从四周村寨涌来，堆满村中巷道，于是，米箩街名应运而生。五谷下盛开的梦，一路山欢水笑，过元，走明，越清，阔步民国，一跨就是八百年！汀江帆落楫消，米箩街随之隐退。

传统复兴的雨水一浇，米箩街一片碧绿。

碧波楼前，顾客盈门。柜台前，一个个垂挂木牌上，写小吃，写菜名：白斩河田鸡，烧大块，豆腐丸子，春卷，芋子粄，剁椒鱼头……没吃河田鸡，不算到长汀。白斩河田鸡，是“汀州府第一大菜”，其味鲜香、肉白嫩、皮黄脆。姜末、葱花、食盐、味精、麻油，调成蘸料，一沾，入口，香、咸、滑、嫩、鲜。烧大块，取上等五花肉，切块，煮熟，染酒，进油锅炸成金黄，置凉，加大蒜、葱头、八角、桂皮、酸梅等烧制，鲜香扑鼻，软糯可口，香醇味美，油而不腻，食之不厌。每年正月作客长汀，大盘河田鸡，大钵烧大块，桌中一镇，豪气逼人，其中州府遗风、宦官气派，尽显无遗！豆腐丸子，外酥脆，里鲜嫩，咸香适口，老少咸宜。其鲜，有肉，有香菇；其脆，或萝卜，或荸荠，或冬笋。一九九六年早春，赴长汀开会，清早，惠吉门边，有人炸春卷。韭菜、豆芽、肉丝，面皮一裹，入油锅，几个翻转，金黄。出锅，装盘，入口，皮香酥，馅鲜嫩脆爽，一口气连吃三盘，从此，春卷烙我心头。

十字街头，有酒坊。万物间，酒的边界最宽，数碗落肚，天地豁然开阔：世间烦恼，眼前晦气，瞬间抛之脑后；无论天涯，莫说海角，顷刻他乡作故乡；心头恨，刻骨仇，随着一声大笑，烟消云散。诗兴起，便凭槛呼樽、远邀明月；豪气来，就倚天仗剑、上决浮云。与长汀的堂哥、妹夫喝酒，撸袖挽袂划拳间，似有华山论剑之豪迈、决战紫禁城之气魄。这，大概就是酒中乾坤、梦里江湖吧。

坐大街木廊下长板凳上，就静静坐，慢慢看，缓缓等。等风来，等时光悄悄而过。街头老松，干粗枝虬，枝末上条条红丝带，承载着心愿，纷飞的寿，翻舞的福，跳跃的禄，飘舞的出入平安，这些平常人家质朴心愿，与松同绿，与鹤同龄。稳步老年，健步壮年，阔步青年，飞奔少年，蹒跚孩童，走在青砖砌成的人字纹廊道上，走在廊道的钱孔砖上，一撇一捺的人生，该如何书写？金钱世界里，有怎样出出入入？时光清单上，每个人，每一步，都在直播，都在书成日子，谁都难预测未来，如突然飘至的枫叶，如瞬间卷地的圈尘，自己能做的，就是坚定初心直向前。青琉璃瓦当上，牡丹盛开；蓝天白云下，山峦延绵。若来阵雨，山谷空蒙，檐角湿漉，隐约飘来十番音乐，此刻挥袖起舞的我，是水墨江南里哪个角色？

登上望江茶楼，倚窗而坐。香茗的芬芳，飘过曲折回廊，邀来屋角灯笼，邀来檐角酒旗，把近水远山、屋舍农人，拉入怀。杯底浅浅淡黄，和着粼粼的码头野渡，随着楼板闷沉的步履，走回大宋：晨光中，一箩箩米谷、一捆捆土纸、一袋袋笋干、一包包香菇，从深巷涌上小船，一时，船如梭，筏如箭，千帆竞渡，百舸争流，直下潮汕；渔火里，一桶桶洋油，一匹匹绸缎，一包包洋灰，一袋袋食盐，在推杯换盏中卸于码头，在歌起弦响后挑向村寨……一时，挑夫纤夫船夫蜂拥而来，豪贩鲸商巨贾骤然而至，达官贵人富豪纷纷驻足……柜头的微信支付码，把人拉回现实。

码头内侧，半环石头围墙，切中时下烧烤的炽热情怀。鸡翅、鸭胗、五花肉、清水虾、牛脊片、鱿鱼卷，玉米、藕片、韭菜、青椒、雪蘑、金针菇……借葱花姜丝的辛，借盐椒孜然的烈，借香油麻油的滑，在嬉笑人群中，在孩童叫喊里，趁烈焰吞空，将基因引爆。

曾经繁华，吉光片羽，渡口几只木船，将其守护。我独自上船，起桨，借蒹葭，吱咕吱咕往河面。